“我偶爾也會聽她的歌。”

毫無預警地，門被輕輕地推開。

樊祁剛剛回完短信，心跳如擂鼓，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，快速將手機推進桌上攤著的書裏，用一塊毛巾墊著——萬一夕嵐回覆時，王珺還沒有離開他的房間，手機振動的聲音會輕一些。

“媽媽給你切了個蘋果。”

王珺穿家居服、系著圍裙，手裏端著個碗，目光銳利如鷹隼，快速掃視著房間裏的每一個角落，搜尋著自己的獵物。

她將盛著蘋果的碗輕輕放在樊祁左手邊，兩條描繪得很細的彎眉擰在一起，打量著桌上那一疊有些散亂的書，耐著性子，伸出手去，輕聲細語道：“書不要這麽擺。媽媽幫你理一下。”

“不用了。”樊祁有些不耐煩、但語氣不重地拒絕她，“我自己理。”

“等你明天回學校了，媽媽幫你把整個房間都理一遍。”王珺語氣愈發和緩，“有什麽事，不要瞞著媽媽。”

樊祁放下筆，神色不明地與王珺對視。

兩雙一模一樣的眼睛裏映出彼此的身影。

樊祁忽然笑了，是一個露出八顆白牙的標準微笑，顯露出蓬勃的少年氣。他公式化地安撫她：“不會瞞著你。”

王珺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，幫他帶好門。

少年收起笑容。他會好幾種不同的假笑，練得爐火純青，都先拿王珺練手。當她對此深信不疑時，他的偽裝便宣告成功。

“孫燕姿是我最喜歡的歌手。沒有之一。”夕嵐的回覆安靜地躺在手機裏。

調振動模式，無非是不想錯過夕嵐的短信。萬一哪一天，她有事求助，自己能在第一時間給予幫助。

樊祁像是被劈頭蓋臉地澆了一頭冷水，頹然癱在椅子上。

他沒有急著回覆短信，只是默默地將手機模式改為靜音。

他是不可能在第一時間給予她幫助的。要出這扇門，首先得經過王珺。

媽媽不允許你出門。

如果沒有事先報備過，王珺根本不會對他說第二句話。

他不是沒有想過不管不顧地推開她，可是世界之大，他又能去哪裏呢？他的一切都被牢牢掌握在王珺手裏，每一位朋友和朋友家長的聯系方式，每位任課老師的聯系方式，他的手機，他的零用錢。

她能一刻不停地瘋狂給每一位朋友、每一位老師打電話，瘋狂地打，只為知道他在哪裏。

沒上高中以前，有時王珺“自我感覺”樊祁在學校不夠認真，亦會給老師打電話，幾個小時、幾個小時地磨，以期老師說出“樊祁最近表現不好”的話——

否則就是老師在欺騙她。

他甚至幾乎沒有閑錢，王珺為他購買一切用品。

父親以工作的形式逃離這個家。王珺作了全職太太，洗衣、做飯、打掃房間，報了瑜伽與繪畫課程，給他開家長會，接送他去補習班。在別人眼裏，王珺是一位盡職盡責、並且很好的規劃自己人生的成熟女性，唯一的不足，大概只是“對丈夫和兒子過於關心。”

總有一天，他能堂堂正正地離開這個家。

可在離開之前，他幾乎無計可施。

手機屏幕亮了起來。

“今天很忙嗎？忙你的吧，我關機啦。”

真是糟糕啊。樊祁握著手機，自嘲一笑。難得有十分鐘逃離現實的機會呢。

他和夕嵐該怎麽辦呢。

他憂心忡忡。他不知所措。

夕嵐漸漸開始習慣在固定的時間等待樊祁的短信。

他們也開始不再覺得尷尬。聊天內容真正拓展開來，興趣愛好和生活瑣事，什麽都能說上兩句。

心裏的一點點不安被她很好地隱藏起來。

12月的第一個周末，夕嵐返校前帶著一點期待的心思，與樊祁提到了一部自己很想去看的電影。

沒有規定說，男女朋友才能一起看電影吧。

沒什麽的。她給自己鼓氣，手指顫抖著，在鍵盤上律動：“同學們都在聊這部電影，可惜我還沒看。”

“嗯，聽說這部電影評價還蠻高的。我也還沒看呢。”樊祁如是回覆道。

夕嵐反覆讀了幾遍他簡短的回覆，臉慢慢地爬上一層胭脂般的紅，帶著期盼與忐忑的少女心思問他：“那麽，要一起看嗎？”

短信發送成功。她將手機飛快地丟在一旁，仿佛是一塊燙手山芋。手機與桌面摩擦著，振出奇怪的聲響。夕嵐一手捂著臉，另一只手在桌上胡亂地抓著，總算將手機撈進手裏。

“部長應該已經約上朋友了吧？”

她臉上的那段薄紅很快消失了。孟夕嵐呆立在桌前，輕輕將捂著臉的那只手按在桌角，用力攥緊。她感受到疼痛，從手上和心裏一起傳來。

“還沒呢，準備下周去看。”

夕嵐很快地回覆他，少女仍在做進一步的爭取，也許他只是矜持——

“那到時和朋友好好玩噢。我就不去了。”

樊祁這一次回覆得並不十分迅速，倒很直截了當。

夕嵐倏地對著窗戶擠出一個微笑，對著空氣輕聲說“我沒事”。精神脆弱時，她會假裝母親在身邊陪伴她，但心知母親已經死去多年，再沒有人在乎她到底過得好不好。假裝有人在看她、有人在擔心她，才能作出一副堅強的樣子。

哭也沒有用。不要哭。

向上看。要學著堅強。

沒什麽大不了的，真的沒什麽。

她保持著微笑，反覆默念著“沒什麽大不了”，甚至堪稱從容大方地給樊祁回了短信：“那我就先去看啦~不會給你劇透的。”

離約好的十分鐘還剩五分鐘，夕嵐飛快地補充：“我回學校了，再見。”

手機屏幕黑了下去。少女的眼淚啪嗒一聲落在顯示屏上，很快被她擦掉了。

眼淚落得又快又急，夕嵐只能抽過一張紙巾、蓋在臉上，將眼角擦得很紅。

我沒事、我沒事、沒什麽大不了的。

心裏又有另一個聲音，由遠及近，越來越響，幾乎震耳欲聾。她要擦眼淚，就捂不住耳朵，聽那炸雷般的聲音反覆說著——

你不是宋清逸。他不喜歡你。他只是玩玩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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